读上海《文汇读书周报》十月“新月版”,有朱铭先生《关于黄裳的书话》,朱文提及旧杂志《古今》及旧书《蠹鱼篇》,寒舍正巧藏有全套57期《古今》,也有些话想说。
孤岛时期及沦陷后上海的文学期刊,一直是我感兴趣的,曾下大力气搜集。后来就偏重于沦陷后到抗战胜利这一时段(1941、12、8—1945、8、15),用力既勤,所得亦丰:除《古今》外,还有复刊改旨后的《杂志》、《天地》、《风雨谈》、《小天地》、《语林》、《万象》、《春秋》、《大众》、《乐观》、《小说月报》、《天下》、《绿茶》、《六艺》,其中大部分是首尾相接,无一缺阙的整套杂志,保存至今,殊为不易。相对北京而言,上海沦陷的时间较短,仅三年零八个月,而所出期刊却比北京多,份量也重,这与上海历史上出版业发达有关,上海的期刊上常常可见北方作家的文章,而北京的杂志上鲜见南方来稿。
对于沦陷区文学的研究,很长一段时间是禁区是盲区,或一笔带过,或生硬武断。近年来,这种情形有转变,尽管是小心翼翼的摸索,也比视而不见为好,历史上存在过的东西是绕不过去的。像当年《全国中文期刊联合目录》(1833—1949)编例中所言:“至于纯属反动宣传、诲淫诲盗以及反动宗教会道门等毫无学术史料参考价值的期刊,不予收录。伪满、伪华北、汪伪等汉奸军政机关出版的期刊,除自然科学方面的期刊酌收外,其它的不予收录。”这种作法,我以为是欠妥的,如实地反映已出版过的期刊目录,是为了保存史料,是为了给研究者提供检索的方便,并不等同于具体的宣扬。这种自设禁区的作法,使后人误以为沦陷区的文学是一片空白,甚而片纸不存,也使得一些研究者在缺乏第一手资料的依据下,对沦陷区文学做出一些不恰当、不准确的论述,甚而是错误的结论。历史本来就够错综复杂的,人为地就不要再去添乱了。
《古今》是上海沦陷后出版的第一种文学期刊,由于其不名誉的背景,“联合目录”拒载。上海文艺出版社1961年编《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》也将《古今》放入“附录”一栏,打入另册,连沦陷区都挨不进,出版地点也错将上海写成南京。在如何看待《古今》一类杂志的态度上,我赞同朱铭先生的话“现在还有很高的可读性”,更由于其中刊有未收入《黄裳文集》的十几篇黄裳旧作,引得喜读黄文的读者产生极大兴趣。我按照朱鲁大“黄裳火中取栗”一文所供线索,翻检所存《古今》,共得十八篇黄裳旧作,列目如下:《蠹鱼篇》(上下)(第1、2期)、《龙堆杂拾》(第3期)、《谈李慈铭》(第4期)、《读知堂文偶记》(第6期)、《龙堆再拾》(第7期)、《关于李义山》(第8期)、《说欢喜佛》(第9期)、《朱竹坨的恋爱事迹》上下(第10、11期)、《关于墨》(第12期)、《宣南菊事琐谈》(第17期)、《关于李卓吾———兼论知堂》、《记戊辰东陵盗案》、《谈善耆》(第18期)、《读“药堂语录”》(第20、21合刊)、《从鉴定书画谈到高士奇》、《谈张之洞》(第22期)、《春明琐忆》(第25期)、《曾左交恶及其他》(第32期)。走笔至此,纠正朱铭先生一个记误,《蠹鱼篇》为“古今丛书”之二,没错,但所收文章并非均刊于《古今》,首篇周越然《买书经验谈》没在《古今》刊出过(该文刊于1942年上海《中华日报》),除此之外均出自该刊,周越然于《古今》共刊出四文,依次为《吴平斋家训》(第19期)、《中公》(32期)、《说幽默并举例》(43期)、《西洋的性书与淫书》(47期)。
《古今》的可读性还在于该刊留下的大量书话文章,陈乃乾的《上海书林梦忆录》,专叙古籍流散聚失书肆变迁之原委;何挹彭的《聚书脞谈录》、谢刚主的《雨窗谈书》系个人书史;文载道的《期刊过眼录》一枝旁逸,历数新文学杂志之演变;周越然《西洋的性书与淫书》自白藏家偏嗜禁书的私癖,林林总总,凡数十篇,结集《蠹鱼篇》仅为一小部分;何挹彭的《聚书脞谈录》,长达近万字,虽叙个人书史,亦可看作三四十年代书业史料,于此可追踪当时藏书的风气及趣味。何挹彭室名“眠雨堂”,典出姜白石句:“人生难得秋前雨,乞我虚堂自在眠”,唐?《晦庵书话》中“北平笺谱”一文首句:“我曾以所藏《凯绥·珂勒惠之版画选集》喻眠雨堂镇库之物,书固良佳,而罕见亦一端焉。”唐何二人不但书室同名,镇库之物也相同,一段时期工作也一样,皆“司职法曹”,所喜收藏的书刊颇相类相近,当年甚迷惑了我一段时间,几疑唐何为一人,实非也。
四十年代闻名沪上的女作家张爱玲和苏青也于清一色男性作家的《古今》上流连过,张爱玲秉性孤傲,与《古今》不合,仅留下《更衣记》、《洋人看京戏及其他》二篇。苏青写的多,有《论离婚》、《谈做官》、《论红颜薄命》、《恋爱结婚养儿子的职业化》等七、八篇。抗战胜利后,一些曾在沦陷区刊物上发表过文字的作家自然成了舆论喊打的对象。今天看来,这其中的情况比较复杂,苏青在《续结婚十年》卷首《关于我——代序》中有一段自我辩解的话:“是的,我在上海沦陷期间卖过文,但那是我‘适逢其时’,盖亦‘不得已’耳,不是故意选定这个黄道吉日才动笔的,我以为我的问题不在卖文不卖文,而在于所卖的文是否危害民国。否则正如米商也卖过米,黄包车夫也拉过任何客人一般。假使国家不否认我们在沦陷的人民也尚有苟延残喘的权利的话,我就是如此苟延残喘下来了,心中并不觉得愧怍。”这番话颇能代表苏青的性格,也代表了同她境遇相仿佛的文化人的心声,在《古今》上经常撰文的作家基本上是北京上海二地的,北有周作人,沈启无、何挹彭、谢刚主、谢兴尧、瞿兑之、徐一士;南有纪果庵、吴湖帆、柳雨生、文载道、陈乃乾等,《古今》出到57期休刊,文载道利用《古今》余稿续办了一期《文史》,半年之后,完全脱离古今社又办了二期《文史》。《文史》第二期为“日记特辑”,记有周作人《杨大瓢日记》、纪果庵《越缦日记谈》、何挹彭《关于日记》、文载道《读曾侯日记》、柳雨生《雪庵日记》、予且《水绕花堤馆日记》,郑秉珊《暑中日记》。《文史》第三期为“读书特辑”,其中署“鼎堂”的郭沫若之《甲申三百年祭》,连载未毕,《文史》就停刊了。
《古今》创刊号仅印1500册,其他各期也多不过数千,岁月洗汰,人为毁弃,存世稀罕。倒是《蠹鱼篇》尚有踪可寻,今年京城接连出现初再版各一册,传为佳活。包天笑于《我与杂志界》中称自己是一名“杂志癖者”,并言:“有许多杂志,我是常年订阅者,有许多杂志,我是随时零购者。”与包先生同好的读者肯定不在少数,杂志在中国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纪,但是迟到本世纪行将结束的时候,中国还缺少一部期刊史,有人正在做这项艰苦的工作吗?